理性·感性·智性:论南帆散文写作的三重维度

2025-04-29 理性·感性·智性:论南帆散文写作的三重维度

南帆先生曾在理论和创作维度两获鲁迅文学奖,近年来又接连获颁丁玲文学奖和朱自清散文奖,显示出他在文学领域纵横驰骋的

能力与魄力。常年身处文学批评现场及文艺理论家的身份或多或少浸入他的散文写作中,使之透出睿智深邃的“理趣之光”。21世纪

以降,许多学者陆续探讨南帆的散文创作。孙绍振先生首开先河,从审美范式的高度发声:"他的全部特点明显有异于审美,我们禁

不住要以'审智’来为它命名。”(1)谢有顺则聚焦于细部特征,

“南帆的散文,大概是称得上'澄清澈底’的,有细节,有情怀,更

重要的是,无处不在地透露出一种智慧的警觉”(2)。孟繁华以“思想之光”与“理趣之魅”作为归纳,“"南帆散文的整体特点,那就

是他与“现代’生活对话的强烈欲望”。

(3)吴青科关注南帆散文的历史题材,认为南帆散文“实现了由文化智性向历史智性的跨越与

突破,彰显出中国文化内部隐含的创新活力”(4),这些论断显示出南帆散文的独特风采、美学风格乃至文体风范。但或囿于篇幅所限

或出于视角有别,多是逡巡于纷繁的文本之间,缺乏整体性说明及相对疏忽了作者个体经验的考察。本文拟结合作品与作者双重角

度,从具体文本出发,融入作者个体经验的剖析,钩隐抉微,着眼于理性、感性与智性三重维度,分析南帆散文写作的历史话语与文

学想象、地方书写与情感共通、智性省思与文体开拓,试图回答一个问题:南帆的散文为何别具一格?

一理性之维:历史话语与文学想象

理性(reason)通常被认为是基于事实的思考、推理、论证、判断的一种能力,是获得知识的途径,这是为西方哲学所长期重视

的一方面。在此之外,理性还有一种“情感意义上的推理能力和规范性”,即情感理性,是中国哲学的标高。(5)在这一角度,南帆的

理性将历史话语与文学想象融为一炉,是他历史散文的独特魅力。历史总有种种功败垂成的故事,乌江自刎的西楚霸王,出师未捷的

诸葛孔明,文天祥或者岳武穆,史书上无非寥寥数笔,文学的演绎则汗牛充栋。史家之笔,惜墨如金。经史合一的传统所带来的告诫

是,“以事言谓之史,以道言谓之经。事即道,道即事”(王阳明),“历史之道在于显示文明生死存亡、兴衰成败的秘密”。()如

此则不必在环境、心理的描写上大周章。这是历史。然而,荆轲刺秦、苏武牧羊四个字足以梗概的故事,却需要“萧萧易水”

“茫茫草原”之类的修辞更显生动。或可以说,史学家的留白之处正是文学家耕耘的沃土。在《戊戌年的铡刀》《辛亥年的枪声》

《马江半小时》《宫巷沈记》等历史散文中,南帆以严谨的理性,不吝费心考据,钩沉索隐,架构骨骼,从历史的基础事实出发,另

辟蹊径,将视点落在主角的日常生活,开掘更为隐秘的角色情绪,而非转述几个口口相传的故事,或者还原一场人尽皆知的历史事

件。南帆曾在一则后记中写道:我愿意在这些局部多耗费一些精力,猜测,推理,或者稍稍放纵一下想象。(7)是什么可以填充史书的

未尽之处?想象与细节。南帆的文学想象基于宏大叙事的延伸,而无意于构筑浪漫的情节,只遵从人物的行为逻辑,补上蜻蜓点水的

笔。比如:他在西湖畔深秋的月光里低回悲悼,并且暗暗地庆幸自己没有卷得太深。(8)历史不容想象,文学却有虚构的特权。这些描述不会出现在任何正史记载之中,却毋庸置疑的完善了一个庞大的内容段落。史书上的英雄人物如同凝固的图腾,南帆的工作是手

持一柄锋利的冰锥凿开坚硬的外壳,以绵密深刻的文字,点燃一把溶冰的烛火,点亮一个个有情有义的历史形象,比如刻画一个"情

种”与“游侠”的林觉民。南帆自述:(历史)仅仅是一个庄严而又空洞的字眼,一旦抵近就会如同烟雾一般消散。其实,我看不见

历史在哪里。(9)他所看见的是神气活现的乡亲们,譬如对着孤灯苦读不已的孤儿林旭,配一柄长剑招摇过市的林纾,在铁窗下盘点人

生账目的林觉民,抑或深巷中颤颤嗫嚅的沈葆桢。这些角色的事迹荡气回肠,献身革命或挥斥方道,大都耳熟能详。不同的是,南帆

笔下给他们搭建了一个个具体的场景,添上一点点细枝未节,三言两语、寥寥数语,所费篇幅无多,却给予角色以习惯、情绪乃至性

情。这是源于想象的能量。许多时候,我们倾向于将诸多想象纳入感性的范畴,枯藤老树,一叶知秋,荒烟蔓草的古道、废墟或者

块斑驳的残碑,这些联想或想象自身已经蒙上悲情色彩,带动情绪的起落,王夫之曾将其总结为“情景交融”的艺术手法。但是南帆

散文中的想象绝非沿袭长盛不衰的抒情传统。他仍然是理性的,他所征用的是“情感理性”,以此处理历史题材并非改弦易辙的演绎

或者捏造,并非拒绝给予历史以温度,理性的表现是不张扬、不骄矜、不事雕琢、不落窠臼。比如:辛亥年三月的一个夜晚,一个血

气方刚的男子倚窗独坐,他在同伴的鼾声里总结自己的情爱历史。(10)诸如此类的语句尾随在盛大的叙事之后自然而然的流淌,点铁

成金。也许换个庸俗的作者,一番隆重的感慨必不可少,还要增添一些无关紧要的装饰。在这一维度,南帆文学想象与历史话语的结

合是理性的。而且,这种理性的想象成为了他独特的标签之一。

另一个标签是细节。站在历史的庄重面前,南帆无意于复述事件的全貌,而是投注到旁逸斜出的细节。的确,正如南帆自己所

说:细节会说话。细节是对于事件整体一个切面的捕捉、截取,或者聚焦、扩大、展示某一个点。11细节层层罍叠,拼凑出历史的转

折,如同一尾鱼一样游入历史长河,带出过去的烽火狼烟、渔樵江渚。壮怀激烈的历史事件,起伏跌宕,大多数文字的描写都试图把

握事件整体,有如拍摄战争场面时高空俯瞰的远景镜头,两军对垒,一字排开,战局迫在眉睫。此时,一些细节的呈现恰恰是精彩的

点缀,譬如坦克开过所倒下的几株麦草,一只鸟鸦的悲啼,战士的腰间一个斑驳陆离的水壶,如此等等。"刽子手的刀光在正午的阳

光下一闪,一颗人头骨碌碌地滚到地上。”12“流弹嘘嘘的四处乱飞。枪声没有持续多久,但是大清王朝的历史已经被打出了许多窟

窿,”13“刽子手的刀光”与“流弹的声响”,南帆从急促的时局宕开一笔,转向基于视觉与听觉的细节描写,分别放在两篇散文的

开篇处,大墓拉开,这些细节折射出主角的光芒。以及一些音画同步的细节表述:“嘭地一声巨响,空气颤动了一下”,

"惊堂木一

声断喝”,这样的细节不胜枚举,恰如其分地表现了马江海战的紧张气息,瞬时将阅读视野拉到历史现场。还有一些细节旨在铺设历

史的真实场景,譬如着墨于林觉民故居之外人声鼎沸的街市,裱字裁衣、编藤做鞋、-一状写灯笼的造型,乃至两次提及"万兴桶石

。如此不厌其烦地叙述一条老街的布局,似乎与革命、光复、流血牺牲的事业相去甚远。可是,一个丧夫之后失落的女子形象更

亡”加鲜明。陈意映,即便这个名字写在《与妻书》的开头已经不朽,却很少人能注意到这无非是偌大的福州城里一个活动半径狭小的普

通女子,一个不够好运、无法与丈夫携手一生的“未亡人”。与“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的沉重相较而言,这些细节的补充有些渺小,

但不可或缺。往事如烟,所有的历史事实都已过去,但是,某些历史事实持续沉淀、堆积,直至某个契机来临,借助文学形式进入现

实。此时,想象与细节充任这些形式的左膀右臂,共同描墓一个业已久远的轮廓。

考察南帆写作的理性维度,可以形成横纵两轴的坐标体系。横轴是历史,纵轴是个体,南帆的书写不断地从个体切入历史,又从

历史观照个体,二者细密交织,展现个体的时代印痕以及时代所无法剥离的个体注解,展现出作者对史学视野的重新厘定与创造性思

考,在群像与个人、历史与现实穿梭往复的缝隙,织入想象与细节,形成幽微绵长的复调

二感性之维:地方书写与情感共通

感性的力量在于叩击坚硬的理性逻辑,从而在弹性空间中碰撞出灵感、激情、浪漫或者诗意。此时,感性转化为作家对地方的特

殊眷恋,并且与“乡亲”、“故乡”“历史”等关键词相互解释。段义孚曾以“恋地情结”作出精辟概括:恋地情结是人与地之间的

情感纽带。14当这种情感变得很强烈的时候,我们便能明确,地方与环境其实已经成为了情感事件的载体,成为了符号。15就南帆散

文而言,地方书写以及人地关系是其一以贯之的主题。首先是要端详福州地理风貌。从东南上空俯瞰福州一隅,多为山地丘陵,一条

闽江穿城而过,若干支流从西边涌来,汩汩东去,海岸线绵长而曲折,隔海相望的是宝岛台湾。此地气候温暖潮湿,四季花木葱茏,。

-座城池就在这样的物候中生根滋长,唐开元十三年后,定名“福州”,延续至今。再者,是借鉴段义孚的"恋地情结”的概念透

镜,建立以联结性为核心的分析框架,考密南帆散文在自然环境、社会环境与精神需求三个层次的递进关系,表明南帆散文的依恋情

感从地理意义上的舒适环境进化到精神意义上的稳定寄托。

其一,与自然环境的联结。段义乎说:“当一个人认识世界的时候,全部的感官都在同步起作用。”16南帆的村庄散文、旅行随

笔,多以“具身经验”为出发点,“具身经验”包括“更为直接和被动的嗅觉、味觉、触觉模式,积极的视觉感知模式和间接的象征

模式”。17他的许多描写充分调用五感,着笔于海洋、礁石、古榕等经典南方意象,以及小桥流水人家的江南风景,远航的船舶,连

绵的群山,乃至窗外江河、城中坊巷、郊外山水,甚至秀草幽花、烟云雾霭,都能纳入笔下,信马由缰。作者视角如同散点透视,不

拘一点,遍涉瓦肆勾栏,村社田野。在《八旗琴江》中,南帆泛舟水上,先是墓状所见景致:江流宛转,风长浪高,两岸榕树郁郁葱

葱。审美体验随之腾挪起伏。尔后话锋一转,江风之中,八面旗帜翻卷,记忆随即盘旋至雍正七年,水师旗兵曾在此安营扎寨,布控

海防。由此联想到当年的时局动荡,战火纷飞,而今徒留几座坟茔,一抔黄士。由景及情,由物及人,由历史到现实。这正是南帆充

分溶入环境之中的灵感跃动。身体是存在的源头,南帆的散文书写“躬身入局”,或驱车穿行旷野,或荡舟清波碧水,或登高揽胜

或踽踽独行,他从感官愉悦出发,在山水之间畅享清风微澜,体悟仁智之乐,将个体嵌入自然环境中,捕捉四方涌动的诗意,与世界

互联互通,这是他地方书写的第一层次。

其二,与社会环境的联结。"一个群体,可以表达并强化其社会性的文化准则,并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其成员的感知、态度和环境

价值观。”18社会环境中的依恋情感产生于文化的分隔与统一,常见类型有对母亲、故乡和历史的依恋等,这些同样构成南帆散文的

主题。人的成长往往伴随着与母体的逐渐疏离。相较于变动不居的空间与边界,母亲被视为一个稳定性与永久性的形象,是漂泊的归

宿与回望的原点。《那一张床空了》、《关于我父母的一切》、《遥远的橙子》即是这种回望的产物。母亲形象同时是故乡的象征,

一方面,故乡提供了如同母亲一样滋养的环境;另一方面,故乡又代表储存美好记忆的档案馆。南帆久居福州,如果不做精打细算

除了在外求学的六年时光,他几乎未曾客居他乡。因而福州的风土人情、风俗信仰、风花雪月始终或隐或显的镌刻在南帆的创作意识

之中。

《张氏月洲村》由追问祖父的姓名开始,沿闽江逆流而上,经丘寻壑,直到村长捧出沉甸甸的族谱,他意识到月洲村乃是祖上的

桃源。宗族与血脉将他安入一个源远流长的谱系之中。《关口村三年》记录了下乡插队的时光,锄地、插秧或割稻;蚊虫、饥饿与健

壮泼辣的姑娘,四十年过去,记忆逐渐剥落,却不能忽略这三年是意识深处的巨大焰印。《芙蓉花与夹竹桃》透过两种植物,表现一

个村庄的兴衰。如同对于芙蓉花与夹竹桃的重访以失败告终,曾经蛙鸣蝉噪、鸡大相闻的南屿村业已盛况不再,南帆凭借几位熟人与

旧友维系着城市与乡村的联结。这些作品关于故乡、关于成长,关于深沉的乡愁或爱,关于对土地的依恋,对童年的追忆或者是青春

时候求而不得的某种代偿,或是出于知青经历,或是宗族意识,或者缅怀过去,总之,一个人总是固定在一定的社会关系之内,而

个作家会从这些关系中探询时间与生命的价值。南帆不遗余力地探访纪念性景观,沿坡讨源追溯历史上的文字与影像。不断强化地方

与自我的情感同构,无论是陈旧的炮台、纤瘦的石狮,千帆竞发的龙舟竞渡,或者旗人聚居的寂灭村落,许多物件、场景、传说都能

勾联起南帆的迁想。这是他地方书写的第二层次。

其三,与精神雾求的联结,在人地交融之后,段义孚指出了第三重境界,即人类在环境中进一步找寻心灵的归属与精神的寄托,。

这种寄托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自然景观,包含所钟情的风景;另一类是社会景观,强调所依赖的关系。前者自不必熬言,后者主要

指向对于故乡中“人”的书写。无论是名留青史的大人物,还是不见经传的小市民,都能汇聚在南帆的笔下活灵活现。相对地说,南

帆更为关注小人物的故事。若非极个别站在风口浪尖的精英,个体常常无足轻重。然而,再平凡的个体也无不卷入时代大潮的裹挟

跟随着潮涨潮落,起起伏伏。此时,历史延伸为几个普通人的遭际。比如南帆的《关于我父母的一切》。这本书从个人视角回溯父辈

故事,表现了父母在风云变幻的时代背景下,动荡飘零的人生。他平静的叙述,隐隐透露几许无奈、怅惘、惋惜。在序言中,他说,

"本来要过些年才会动笔写的书。现在,它却急不可耐地冲出来。”19灵感降临,来不可遏,去不可止。一部长篇散文的写就,除了

需要感性的瞬时爆发,还要依靠情感的长期沉淀。但是,这部叙事散文并非只有追忆、怀念,不是一首夸张的抒情长诗,而是反讽式

的时代反思。尤为印象深刻的细腻之处是,“这些厚厚的信不仅是母亲对于家人的牵挂;同时,躲入这种巨细无遗的叙说,母亲就会

暂时地忘记屋子外面无边的黑暗”20。从子辈的视角回望母亲,旧事多已不可考,这句话并非实录却极为精彩:对着一盏孤灯写信的

母亲,正在用长长的文字对抗恐惧,“黑暗”一语双关,指涉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时过境迁,社会的剧变收缩为几行文字。母亲的

信和南帆的散文形成互文,延展为一个家庭的沉浮兴衰。当然,南帆的散文不会忽略他赫赫有名的福州“乡亲”,“所有的乡亲无不

为之骄傲”。21“当时我并不知道,林纾也是福州乡亲”22。

“乡亲”是南帆散文的高频词汇,映衬出他地方书写的情感倾向性,比

如螺洲镇之于陈宝琛,月洲村之于张元干,林祥谦之于尚干乡,这些大名鼎鼎的历史人物作为“乡亲”无疑拉近了情感距离,叩访村

庄的同时也在寻觅历史人物的遗痕,实际上也是在不断建构与历史人物的联系,不断抵近情感归属与精神皈依之地,从地方、环境进

化到心灵的寄居之所,乃至从自我中心转化为家国情怀。他始终以一种无距离、有温度、有情怀的书写,贾通个人史、地域史与家国

史,通过回望村庄的根脉之所系,厘清地方的变迁,厘定历史的份量,触动家国的深厚内涵。这是他地方书写的第三层次。

从陆机的“精鹜八极,心游万刃”到刘勰的“思接千载,视通万里”,说明了文学创作的感性心理驰神运思,可以感召无象,变

化无穷。南帆散文是神与物游、人地交融的创作。如在现象学家看来,必然蕴含流动的主体间性。海德格尔曾经定义:现象学是说让

人从显现的东西本身那里如它从其本身所显现的那样来看它。23当抛弃经验,放逐理性,意义之可得在于作者的自我敞开,作家的感

性与福州的地貌、环境、传说、典故、信仰、人物相辅相成,共同促成诸多散文自然挥酒、自出机杼,形成地方与情感的共通与联

结.

三智性之维:智性省思与文体开拓

相较于中国文学漫长的抒情传统,智性散文似乎未曾得到透彻关注。尽管郁达夫、周作人、林语堂、钱钟书等作家学者都曾或多

或少地提及智慧写作的重要性,但充分的理论体系之架构仍有待完善。当然,理论的迟滞并不代表创作的匮乏。进入21世纪以来,于

坚、孙绍振、王兆胜、周国平、南帆等人的散文写作蔚成风气,一些学者将其纳入智性散文的范畴。学者陈剑晖认为智性是建立在认

识主体依据各方面的感性认识和理性认识基础之上的感悟力、理解力、想象力和平衡能力的总和。24何为智性散文?25孙郁指出智性

散文不可缺失者三:"一是具神思;二是能兴感;三是有美质。”26陈剑晖的定义为:智性散文以感性的方式呈现理性的思维,以文

学化的叙述、诗性的智慧剖析问题和认知世界,表达个体的经验与感情。27散文是作家的自我表达,与作家的气质、趣味、修养、智

识、才情密切相关。需要思想,更需要人格智慧,正如许多研究者的结论:智性是对南帆散文高度凝练的概括。一方面,基于南帆深

厚的学养,他长于从诸多纷繁的表象入手,直指要义。比如《可以删除文科吗》一文,旨在正视与回应甚嚣尘上的“文科无用论”

《虚假的出走》则聚焦于千篇一律、走马观花的旅游现象,驳斥了旅游的雷同、拥挤与程式化。《房价的豪赌》关注民生议题。点出

当下商品房的主题并非居住而是价格、地段、学区等其他属性。他在《收获》杂志开设了专栏《镜中万象》,瞄准社会现象,复盘人

生经验,洋洋洒酒、字字珠玑,彰显出智性散文的问题意识、时代精神与责任情怀。另一方面,基于他敏锐的直觉。后现代语境下

在审美颠覆与知识迭代的语境中,万事万物旋生旋灭,一个语词的改变可能影响一个叙述结构,一台电视机的沉寂可以反映出若干小

屏幕的崛起,一条网线的故障可能带来一个静谧沉思的上午,一阵秋凉的晚风可能牵动一群感怀的诗人。总之,一件细微的小事可能

引发一串绵长的哲思,或是批判信息社会之迅驰,或是反思文化传统的失落,或是质疑机器人写作的可能性,或是诘问乡村何以衰微

又如何复兴,流水线生产何以异化人性又如何禁锢了活跃的心灵,如此等等。闲适也好,凌厉也罢,在现象之外即使不能洞若观火。

也能引动读者的思索。这是南帆智性的魅力,有诗性、有理性、有感性,同时又超越这三者,有关怀现实的温情,有对未来的隐忧与

展望,有对未来主义的审视与追问。具体而言,南帆式的智性还表现在两个方面。

其一,夹叙夹议。南帆的散文在陈述事件或者史实之后常常跟随着自己的评论或者联想。或怀古观今,或抚今追昔,或探索人

性。比如,马江海战危在旦夕,清军仍以儒家礼教揣度法国水师,他的评价是:礼仪之邦,礼数周全,这是善待友邻的方式;然而,

豺狼当道,危机四伏,开门揖盗只能解释为迟钝和愚蠢了。28又如总述张佩纶的战时决策:首鼠两端,举棋不定,欲战而乏力,欲退

而不甘,下情不能上达,左右无法呼应。29以及对人性的探讨:张佩纶曾以善于弹劾为众多大臣所忌惮,尤其是曲媚逢迎之徒常常受

到他的抨击。但是当宵小之辈对他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他自己反而忘乎所以了。或者在行文中,跳出智性的联想,比如将知青下乡

与白领野游联系起来,同样是乡村,不同时代的人却有迴然相异的体验,曾经深恶痛绝的不得不为演变为采风观光的主动出击;比如

论及23岁的林觉民已胸怀万丈雄心,为革命矢志不渝,而23岁的大多数人,刚刚毕业,还在工作、感情之间徘徊无定。诸多智性思考

有如性质活泼的化学元素,在语义场内俯操踊跃。每每出现,形成阅读氛围中的跃动与突出,反而促成表达的深化。仿若戏剧家布莱

希特所宣称的“间离”效果。如果说南帆的散文写作隐含着启迪人们思考、认识客观世界的目的,那么一些议论耸出叙述的平均线,

正是抵达这一目的的有效方式。

其二,平淡冲和。相对来说,审智所带来的阅读体验是轻松的,沧桑变幻的历史主题,波诡云谲的时代浪潮,亲朋好友的生离死

别,处理这些厚重的题材极易滑向伤感的基调,掩卷长思,悲从中来。然而,南帆的散文不是抒情的泛滥,一些细微的感慨点到为

止,笔锋冷峻清淡,绝不长吁短叹。这是智性散文极为优雅的特点。就南帆而言,他长期从事文化研究和文学批评的余波传递到散文

写作中,可以显见罗兰·巴特带来的深刻影响。罗兰·巴特主张的零度写作,即回避或摆脱社会性价值判断和实践介入,以维持一种文学

认识论和实践论的一致性。30尽管南帆的诸多散文从主体视角出发,但是仍在回避主体情绪与意向的挥霍无度,就写作而言,"情感

的零度”和“作者的隐匿”只是理想状态,但趋近于瓦解主体、冷冻自我的审美倾向带来的是与众不同的文章品格。即徘徊在炽热与

凛冽、泛滥与节制、激情与冷淡之间的中性表达,冲而不薄,淡而有味,有如古人所言“素处以默,妙机其微”,意在讲究沉着思

考、沉淀涵养,尔后自然地流露出一些哲理,毋宁说这是智性的胜利。

当然,南帆的智性并不止于灵光乍现的巧思,还在于更高维度的理论自觉与文体意识。南帆对于散文的文体意识恰恰以反本质主

义的宣言登场。他无意于追本溯源,刨根问底,在诸多概念的考证之间打转,然后为散文圈定明确的界域。他一再强调散文的"轻

盈、无拘无東与随意宛转”,所在意的是:“散文能否解放出世界的另一些内涵?"31"他放弃“散文”本体观念,拒绝将散文嵌入

种种繁文缛节中,避开僵硬教条的文体规则从而打开更为广阔的书写空间。南帆散文文体的突破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分别为题材、

修辞与文调。传统散文或谓之抒情,或是幽默,以明清之际的“性灵小品”为滥觞,及至余秋雨而集大成,在自然景观之上叠加人文

思索,仍未脱出抒情的审美范畴,观山鉴水、咏古怀今或品诗论画蔚为大观。而南帆散文涉猎题材远为广泛,无论是技术主义的沉

思、视觉时代的奇观、匆匆忙忙的生活节奏、还是大众传媒、人工智能乃至围棋与足球的异同、乒乓球与卷烟厂等等,信手拈来,皆

可成文。南帆散文的语言组织远为新异,譬如“枪引诱了手”"一个精子射中了一个卵子""慵懒的生命时常伺机反抗外部事件的统

治”(均出自散文集《风行水上》)。这些超常规的语言令人耳目一新,俄国形式学派曾将文学性归因于“陌生化”,主张奇崛、反

常的修辞可以接近文学本质,“所谓陌生化就是使艺术作品增加可感觉性的各种手法的统称”32。脱离日常用语的惯性,正是南帆修

辞的特点。“文调”,由梁实秋所发明,近似于林语堂的“笔调”,周作人的“风致”。陈剑晖主张“文调”应当率性自然,忌生僻

与典故的堆砌,以及最重要的乃“文如其人”。33南帆散文的意象、隐喻、语调等形式因素的组合自成风格,形成铿锵绵密的句式特

征,语言密度并不均匀从而长短相宜,疏密有致。所谓“文以气为主”,读其文似氙氲在纷纭的文化气息中,与其睿智深刻、逻辑严

密的理论家形象相得益彰,其散文可谓文如其人的典范。

"文体”及其聚拢的庞杂概念,通过语言、题材、篇幅、格律等等规定某种范式,或是陈词滥调,或谓沉渣泛起,或是附熬悬

疣,总体上与南帆“"一得之见,不拘长短,俯拾即是,有感辄录”34的随笔精神并不一致,在这一层面,南帆散文的文体意识正在于

不受文体所限,从而逸出理论监控,

以独具匠心的散文实践拓宽了理论的范畴,这无疑是智性的另一种胜利。

结语

如果将感性、理性和智性视为评价一个作家的模型或范式,那么平均主义的作者大概率会趋向庸常,成熟的作者会在三个方面各

有其长,同时在不同维度有所开拓。南帆散文以理性处理宏大叙事、编织想象与细节,以感性开掘地方与故事,以智性省思时代、放

逐文体,无论是家国、社会还是个人,无论是历史、现实还是未来,他以智性超越理性与感性,在轻盈与沉重、理趣与抒情之间选择

前者,铸就南帆散文的气象、格局与高度。同时,他在语言结构的一般框架内,注重个人身心气质的表达,具有特殊的修辞学倾向,

因而形成强烈的个人风格。他曾直抒胸臆:“写出一个精彩的句子就足够快活一个上午,阅读一部杰作就是一次迷醉。”35也许这正

是优秀文字工作者的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