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1世纪以来的长篇小说创作中,陈彦的创作可谓是独树一帜、别具一格,特别是他的"舞台三部曲”之一《主角》荣获第十届
“茅盾文学奖”后,大批学者开始关注其小说创作的戏剧化特征。钟海波认为陈彦"把小说的戏剧化发挥到了极致”();王婧怡认为
陈彦”借助戏剧化的表达方式,建立了独特的美学特质”(2;冯涛测认为陈彦小说创作的戏剧化是"对于新时期文学现代性呈现所做
的有益实践和重要尝试”()。其小说《星空与半棵树》以现实主义的笔触聚焦底层小人物的生活现状以及广阔的人情世故,也表现出
诸多戏剧化特征。
所谓小说戏剧化,是指"在小说的外形之下,使小说的内涵具有戏剧的某些典型特征,从而扩大和丰富小说容量的一种文学手段
和创作倾向”④,具体来看,其主要是在小说文体中植入一定的戏剧元素,如独特的情节结构、激烈的矛盾冲突等,将小说叙述无力
表达的部分加以补充、弥合,以实现小说与戏剧两种文体取长补短、相得益彰的可能性。陈彦创作的《星空与半棵树》体现了这一特
质,他将小说的故事情节、人物形象、叙事结构等转化为具有戏剧化的过程,使小说从外在形式到内在品格都表现出戏剧化倾向。陈
彦在后记中提到:"我倒没有更多考虑与舞台'的关联度,因为舞台永远是一个平台,无非是提供人表演的场所。”(⑤由此可见,
戏剧化已不自觉间融入这部小说的创作。小说戏剧化的融入主要体现在叙事结构、人物塑造、语言艺术三个方面。
一、叙事结构的戏剧化
巴赫金曾说:"时空体在文学中有着重大的体裁意义,可以直截了当地说,体裁和体裁类别恰是由时空体决定的;而且在文学
中,时空体里的主导因素是时间。”①因此,小说的情节发展是在特定的时间和空间中进行的。而陈彦创作的不同之处在于,他将舞
台融入小说,将小说的时间和空间重叠交错,形成独特的小说戏剧时空。在《星空与半棵树》中,叙事结构的戏剧化主要体现在序幕
(日称楔子)、猫头鹰说、独幕剧《四体》的设置上。
一般而言,小说的开头通常是介绍故事的背景,进而引出故事的人物及情节。但陈彦在《星空与半棵树》中的写作手法却有所不
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序幕(楔子)。楔子是戏剧常用的手法,主要作用是交代故事情节的背景和缘由。其中的猫头鹰被作者赋予了旁白
的角色,用它的语言将“半棵树”的故事向读者道来。以动物作为叙述者讲述故事,在《喜剧》中也有所体现,《喜剧》中的柯基犬
所关注的是“勾脚苟且以及骨头那,点小事”,而猫头鹰关心的是生死问题。而后引出了故事的主要人物温如风、花如屏、孙铁锤,虽然
他们的台词在第一幕中相对较少,但却为后续故事出现的矛盾奠定基础。故事的主线围绕温如风因被偷走的”半棵树”而走向上访的
道路而展开。以一幕短剧作为故事的开头,毫无疑问是作者独具匠心的巧妙设计,使小说与戏剧相得益彰,“共同实践着陈彦跨文体
写作的雄心。”®叙事结构的巧妙往往会给读者带来不一样的阅读体验,而陈彦作为由戏剧转向小说创作的作家,更是具有一种开创
性的"野心”。他有意通过小说创作的戏剧化开拓小说文体的多样性与可能性,其中隐含作者对小说创作开放性的个人理解:
在“舞台三部曲”中,陈彦讲述的都是舞台上台前幕后的故事,但在《星空与半棵树》中,他选择将舞台以抽象的方式存在。舞
台贯穿小说结构的设置中,整个故事都在这个舞台空间内进行。“猫头鹰说”在小说中共出现四次,猫头鹰以中立的立场观察现实生
活中发生的种种事件,对故事中人物的行为做法加以评判,扮演着“旁白”的角色。旁白在戏剧中一般以第三人称出现,但这篇小说
却以猫头鹰视角为第一人称,体现作者的独特用心。其作用主要表现在补充细节、推进情节及表达作者的内心世界三个方面。在这
里,猫头鹰以自言自语的形式扮演社会现实的批判者和理性的思考者,它对人类发展中存在的环境破坏问题加以抨击,寻求人与自然
的和谐相处。如猫头鹰的每次叫声“哇呜”都意味着灾难的到来,而温如风、吕存贵等人的命运也是借猫头鹰的旁白加以补充。
独幕剧《四体》无疑是故事发展的高潮,之所以将这一章节的名称命名为《四体》,主要是因为其中出现了阴阳两界四个人物之间
的生死较量,即来自阴间的阎王和来自阳间的何首魁、安北斗、孙铁锤。孙铁锤在屡次未能如愿掌下花如屏后,选择让狗剩、骆驼等
人以绑架的形式将其抓到阳山冠“石床”,而何首魁和安北斗凭借聪明才智和过硬胆识将花如屏成功救下,并将孙铁锤就地正法。陈彦
深知戏剧是以矛盾和冲突而展开的,如果将这一部分以小说的叙述展开,必然无法达到想要的效果,所以他选择以戏剧体的形式将情
节进一步推向高潮,故事发生地阳山冠正是这一幕的舞台。在这一幕中,何首魁告知读者羊蛋是眼线,所以对孙铁锤的去向才能够有
所掌握,为及时救下花如屏和击毙孙铁锤起到补充说明的作用。此外,以戏剧体的形式将人物的语言、动作呈现出来,能够更加直观
凸显人物形象,给读者鲜明的真实感和在场感。
汤逸佩教授从标志、功能和语言三个层面出发,将戏剧情境归为核心情境、辅助性情境、象征性情境①。在《星空与半棵树》
中,这一特点亦是有所体现,小说中的情景也包含核心情境、辅助性情境、象征性情境。故事的主人公温如风与村主任孙铁锤因"半
棵树”而产生了多年的矛盾纠纷,这正是小说中的核心情境。"半棵树”实际上是一棵大槐树,因它位于温家和孙家两地的中间,所
以每家都只有处置半棵树的权利,后来孙铁锤将温如风灌醉后将大树卖掉,从而导致温如风走上了上访之路。辅助性情境是温如风,上
访之外的生活,主要体现在他与花如屏的辛勤劳动和他们之间的爱情方面;象征性情境正是“星空”,观测星空是安北斗的唯一爱好,
他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带上简陋的观测设备。在安北斗和温如风二人关系上,温如风扮演着行星的角色,安北斗则是围绕着行星的卫
星。
从整体上看,《星空与半棵树》是一部庞大的史诗巨著,戏剧体的运用在整篇中所占篇幅并不大,但“戏剧艺术对小说的渗透远
不止于形式的挪移,其中更有不能简单从形式上加以区别的东西”②,即是不能以比重的大小作为区分重要性的依据。此外,故事的情
节随主要矛盾冲突展开,时而山穷水尽,时而柳暗花明,极大地激发了读者继续阅读的兴趣。
二、人物塑造的戏剧化
陈彦曾说,“我认为无论是戏剧还是文学,第一是塑造人,第二还是要讲好故事。”③因此他在小说中常常植入戏剧元素,将人
物以戏剧化的形式塑造出来。长篇小说的一大特点是人物众多,《星空与半棵树》也不例外。在戏曲表现中,为帮助观众更好把握人
物性格而实行脸谱化,根据脸谱可以直截了当地看出人物的性格特点、是非善恶。如红脸代表忠义秋直,白脸代表狡诈多疑,黄脸则
代表勇猛暴躁等。从这一角度看,《星空与半棵树》的人物可分为正面人物(温如风、安北斗、南归雁等)、反面人物(孙铁锤、孙仕
廉)、间色人物(蒋存驴、蔡表舅)、喜剧人物(欧宝财、狗剩)、悲剧人物(何首魁、牛存犁)等。
在小说中,陈彦区分各类人物的主要方式是赋予其不同的身份特质及个性化的名称。如温如风是整个故事的主人公,他是一个勤
劳肯干、踏实本分的人,为了和花如屏过上幸福的生活而奋斗。但正是这样一个人,却被村支书孙铁锤步步紧逼,被迫一直走在上访
的路上。上访的目的是解决问题,但每次却都事与愿违,问题非但没能解决反而更加严重,最终导致家园被毁、亲人不解。在上访的
过程中,他最大的爱好就是到秦腔剧团的屋檐下看秦腔,小说中提到的剧目有《刺目劝学》《哑女告状》《西京故事》等。《刺目劝
学》讲述了沦落烟花院的良家女子李亚仙,为了让心上人郑元和努力学习、考取功名,用针刺瞎自己的眼睛,为了追求美好生活不顾
栖牲自己。温如风看完后心中久久不能平息,因为他把自己比作贪图美色的郑元和,把花如屏想象成李亚仙。现实也正是如此,温如
风不听亲人劝阻一次次上访,而他的妻子花如屏为了让他能够安心上访,纵使自己遭遇多少苦难、受过多少骚扰也未曾告诉他。小说
围绕主人公温如风上访而展开,主要矛盾正是温如风,与孙铁锤之间由于半棵树而引起的争端,这一结构方式与中国传统戏曲的剧情结
构有相似之处,即"多样呈现和核心要素之间的并行交叉”①。温如风,上访的最初动因是半棵树,后来当他自己想要放弃时,是孙铁
锤的一次次挑衅重新激发他上访的斗志。作为一个靠推磨发家的勤劳农民,他上访并非为了那半棵树所带来的金钱利益,而是为了一
种对自我尊严的执着追求,这一点在镇政府答应赔偿半棵树的钱却被温如风柜绝中可以看出。
人物塑造的戏剧化还体现在何首魁这一人物上。何首魁是镇上的派出所所长,刚出场时就介绍了他的外号叫"何黑脸、何首乌、
何茄子”“意思是脸黑,也有面情不大宽松柔软的含义。”②在戏剧脸谱中,黑脸通常意味着性格严肃,不苟言笑,如”包公戏”里
的包拯,同时还象征威武有力,粗鲁豪爽,如“三国戏”里的张飞。而何首魁正是二者形象的结合,这也正是人物塑造戏剧化的体
现。何首魁在温如风告状时正在打麻将,当他听到温如风的诉求后立刻将其记录下来,并亲自拷问孙铁锤和叫驴,即使他与二人有一
定的私交但仍坚持法不容情,有着包拯一般的品格。作为一名乡镇警务工作者,他深知维持乡村秩序稳定的重要性,而且警员人手不
够,只能被迫将叫驴这样的地痞征用到队伍之中,实属是无奈之举。初入岗位的他原本也是一副软心肠,但长此以往的工作经历让他
变为一副铁石心肠,办案更加注重大局,为村民的利益最大化考虑。所以,当看到孙铁锤的所作所为将一村风气带坏时,他决定用自
己的行动去"干那么两件特别想干的事”®。当得知花如屏被孙铁锤绑走时,何首魁甚至有点激动,因为他知道机会来了。最后,他
用枪结束了孙铁锤的生命,而自己也被孙铁锤用刀刺死。直到临终前,他才把当年孙铁锤父亲孙存盆被马蜂蜇死的真相告知花如屏,
这一刻他的人物形象得以升华。
脸谱能够帮助观众迅速了解人物的性格特点,起到判断人物形象的功能。在中国戏剧创作传统中,剧作家在创作时总会有意识地
以脸谱的方式区分人物的好坏,以强调角色之间的善恶对立和性格差距。陈彦在《星空与半棵树》中也常用这一方法,此方法能使人
物形象更加饱满丰富,也便于读者理解人物的行为举止。
三、语言艺术的戏剧化
“文类的差异不在故事,而在表现故事的话语方式。”④小说与戏剧在语言上存在诸多不同。小说中,作者可以对环境、人物、
事件加以评判,而戏剧则只能通过人物的台词与动作来表达。所以剧作家在讲述故事时,通常会在台词上下苦功夫,以带给读者身临
其境的艺术效果。此外,《星空与半棵树》中的语言还融入了陕西方言俚语,使人物更具个性,从中可以看出陈彦语言艺术戏剧化的
生动运用。
方言俚语的运用为小说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温如风因为长期与村人打交道使他的语言极具个性化,饱含秦地特色。在小说
中,温如风满口“咋”“真个”,有时会有“哩”“么”等语气词。此外,小说中有许多饱含哲理的俚语、歇后语,如“花大姐垫桌腿
一把力努圆了”"捉一夜虱子上榨坊打不出半钱油来”等。作家在创作时通常会赋予小说语言一定地域性的特点,一方面是作
家所熟悉的语言环境,另一方面也能给读者带来浓郁的现场感和亲切感。陈彦的家乡位于陕西镇安,傍山而居的习惯赋予其语言铿锵
有力的特点,同时靠近河流的地理特点又让其语言增添了几分细腻。如“老子叫孙铁锤,我非把害我爹的哈松锤扁砸烂不可!”①其中
“哈怂”是陕西特色方言,意思是坏人、坏蛋,为小说增添了一抹地区特色。此外,还有对事件客观细致的描写,如”北斗村仅剩的
一棵大树,也终于在那个接近年关的大雪之夜,被偷了。此前一两年中,但凡有点形状的树,都被城里人弄走了。”®这一颇具特色
的陈述将整个故事发生的背景向读者介绍清楚,也能起到解释说明的作用。所以,在《星空与半棵树》中,方言里语的夹杂赋予其不
一样的文学特性,用平常的语言讲述不同寻常的道理,使文章内容更加充实。
陈彦小说中常有大篇幅的对话,作者通过这一方式将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呈现出来。在《星空与半棵树》中,对话最多的是安北
斗与温如风之间,因为故事的主线是围绕二者展开。尚若细究二者之间的对话可以发现,其中不仅蕴含着喜剧性,而目还有许多矛盾
冲突,这也正是语言戏剧性的一大体现。如安北斗和温如风在省秦腔剧院看到《一棵树》时所进行的一段对话:
”一棵树?也让人偷了?”
“天底下都是偷对贼,都把树丢了。”
"咋叫《一棵树》?这怪的戏名。半棵树我看也能成戏名。
"把你也写成戏,注定鼻梁上要画块豆腐干。”
”那是小丑么。哎安存镰,在你心中我是小丑?”
“那你是谁?”
“戏里被小丑押解的都是谁?自己想去。”
“要么是杀人魔头,要么地痞无赖。”③
安北斗在看到温如风的惑惨遭遇后,逐渐在不自觉间想要帮助温如风,但他因为职业原因选择了以这样的方式提示温如风。温如
风在起初并不理解他的用心,更是生气地认为自己被看作是一个小丑,并与安北斗发生了争吵。通过二者的对话将人物的形象向读者
呈现出来,更能看出孙铁锤的恶行早已让人深恶痛绝。
在《星空与半棵树》中,类似的对话、方言俚语的运用还有很多,其中语言生动活泼,由此可见陈彦在语言处理上的深刻用心。
不同的人物形象具有不同的语言风格,陈彦也注意到这一点,所以才在故事中为农民、基层干部设计了不同的说话方式。此外,陈彦
作为陕西作家充分汲取了前辈作家的优良传统,提取生活的原汁原味,从中淬炼出牵动读者神经的语言,并加以运用适度的方言俚
语,使戏剧化的手段与小说融为一体。
四、结语
总体来看,陈彦将小说与戏剧互文的写作融入时代,在故事与情节跌宕起伏中展示了小人物在大时代的命运。《星空与半棵树》
饱含地域特色,浸润着秦地特有的朴实与庄重,地域方言俚语的运用为小说增添了真实性和趣味性。古老戏曲秦腔的发展和身处底层
却坚守人格的人物有着一种奇妙的勾连,二者有着相似的境遇。《星空与半棵树》是陈彦继“舞台三部曲”之后完成的一部现实主义
巨著,表现出对以往创作的继承与发展。他将戏剧融入小说,赋予其独特的戏剧化特征,带给读者不同的阅读感受。小说作为一种文
体,目的在于满足作家创作和读者阅读的需要,而并非以一种枷锁的形式去束缚作者的创作。所以,陈彦在创作中通过叙事结构、人
物塑造、语言艺术的戏剧化,表现出与传统小说创作不同的特质,是对传统文学创作的一次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