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代人,是一个非常有意思、也非常新颖的话题,但是必须看到,这又是一个面目不清的概念。
这个话题的引入,可能与五年前的一次学术活动有关。北京举办了一次名为“同时代人的文学与批评”学术论坛,缘起是为了研
讨黄子平的新书《文本及其不满》,举办方特意邀请了钱理群、陈平原作为嘉宾,因为他们三人在1980年代提出了“二十世纪中国文
学”的历史理念。举办方的意思是以这本新书为契机,讨论他们三人作为同时代人,是如何开展文学批评的,并由此重新认识“八十
年代”。
"同时代人”还会让我们联想起19世纪在俄罗斯由普希金所创办的杂志《同时代人》,在这里,"同时代人”是指处在同一
个时代的人,这实际上是一个并没有太多理论内涵的词语,也就是与代际理论有些关系。
意大利思想家阿甘本则从哲学层面提出了“同时代人”的概念。他认为,同时代人应该是那些生活在这个时代里"既不与时代完
全一致,也不让自己适应时代要求的人”(1),这种同时代人才能真正地凝视这个时代,才能审视这个时代,能够发现这个时代的黯淡
和黑暗,他们凝视时代的黑暗,并能感知黑暗中的光。阿甘本所说的同时代人应该是这个时代的勇者和智者。我读了阿甘本对同时代
人的描述后,马上想到了鲁迅曾经描写的一个人。鲁迅说在铁屋子里大家都熟睡了,却有一个人大嚷起来,要叫醒所有即将被闷死的
人们。我觉得这个大嚷起来的人就是阿甘本所期待的勇者和智者,就是一个典型的同时代人。当然,为这个同时代人立像的鲁迅,更
是在那个时代思想最深刻的同时代人。文学创作与批评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同时代人。当然,从一定意义上说,黄子平、钱理群和陈平
原也是八十年代的同时代人。他们在那个时代提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也是与那个时代不一致的发现。
为了让同时代人这个话题面目更清晰些,不妨将与代际理论有关系的意思称之为同时代的人,而让同时代人这个概念与阿甘本的
意思相一致,这样就避免了讨论时各说各话、鸡同鸭讲的尴尬局面。我更愿意从阿甘本的概念上来讨论同时代人的话题。所谓同时代
人,恰恰是这个时代“不合时宜”的人,将作家和批评家理解为“不合时宜”的人,更接近了文学的本质。文学不是迎合大众的,文
学需要发现被人们忽略、被时代遮蔽的东西,这正是文学的伟大之处。讨论这个话题也特别有现实意义,因为我们现在的文学语境是
让作家都成为“合时宜”的人,我们现在的文学也是充斥着太多“合时宜”的文学。
人们一直对当代文学理论持强烈的批评,原因就在于文学理论不能直接面对文学现实,变成了自说自话的空转。文学理论界也在
为如何从业已周全、完美的理论系统中走出来对新的文学现实进行理论总结而苦恼。在这种状况下,同时代人的话题也许是一个让文
学理论干预现实的有效切入点,我们的文学体制是一种有组织、有统一目标的文学体制,这种体制有益于建构起我们所期待的社会主
义文学。但过度的体制化也使作家形成了一种体制依赖症的思维方式,这不仅不利于文学个性的充分发挥,而且还可能使作家在认识
现实和创作过程中发生某种偏移和缺失,让作家与现实的关系显得过于甜蜜,甚至以一种甜蜜现实主义的方式进行创作。我不否定以
甜蜜的现实主义所创作的作品有可能也是一部好作品,但如果我们的创作始终沉,浸在甜蜜里,它带来的审美只会是一种“齁人”的审
美。这时候我们需要像同时代人那样面对现实。同时代人与时代处于一种特殊的关系之中,一方面他属于这个时代,另一方面,他又
与这个时代保持着距离。因此,同时代人的文学就会这样来处理文学与现实的关系:一方面文学会密切关注现实,另一方面文学又不
会与现实保持过于甜蜜的关系。同时代人必须重塑现实主义,要从甜蜜的现实主义转向凝视的现实主义。
阿甘本关于同时代人的定义并不是泛泛而谈,我以为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看到了当今世界在现代性的急速推进下所发生的根
本性变化。新媒体和高科技的结伴而行,将一个一直强调中心的世界分裂为一个多中心甚至无中心的世界。过去,知识分子始终站在
这个中心发出自己的声音,这是知识分子所负有的启蒙使命,他们像英雄一般叱咤风云、“挥斥方道”,将一条光明大道指引给人
们。文学一直是知识分子完成启蒙使命的重要载体,中国古代文人早就明白这一点,他们将“文以载道”作为写作的最高原则。但在
去中心和多中心的语境下,知识分子被边缘化了,他们的声音也不再被人们所重视了。伴随着知识分子的边缘化,文学同样也被边缘
化。当然文学本身也在分裂为各种碎片,这些碎片在吸引力的作用下,朝着不同的小中心飞去。于是我们会在不同的地方见到文学并
不完整的身影。知识分子在逐渐被边缘化的过程中会滋生出一种与时代的隔离感。因此阿甘本在那篇谈论同时代人的文章里就说道:
“同时代性就是指一种与自己时代的奇特关系,这种关系既依附于时代,同时又与它保持距离。更确切而言,这种与时代的关系是通
过脱节或时代错误而依附于时代的那种关系。"(2)从一定意义上说,阿甘本所提出的“同时代人”,是他对知识分子在去中心化和边
缘化语境下的一种期待。知识分子虽然被边缘化了,但知识分子不能因此就放弃其启蒙使命,这是知识分子之所以成为知识分子的决
定性条件。在当下,知识分子也被表挟在时代大潮之中,与众人一起被覆盖在世纪之光之下,
但真正的知识分子就会如同阿甘本所说
“不允许自己被世纪之光蒙蔽”,他们“能够瞥见那些光中的阴影,能够瞥见光中隐秘的晦暗”
(83)
对于作家来说,应该努力成为一个同时代人,同时,也应该努力发现在现实中那些同时代人。
我在阅读近一两年的小说时,就发现有一些作家从现实生活中发现了同时代人这一特别的人物,这类人物往往行为怪异,逆行于
时代潮流,但他们又总是抓住了社会的痛点,以一己之力与强大的世俗抗争。毕飞字的《欢迎来到人间》就是一部书写同时代人的作
品。不妨将小说主人公傅睿视为一个同时代人的文学形象。傅睿是一个从小在严明正规的家教下成长起来的乖孩子,他顺理成章地成
为了符合社会标准的好大夫,但他也是一个贾宝玉式的人物,内心未被污染,与现实社会严重脱节,因此当一次医患事件突然冲他而
来时,他懵懂的内心被搅乱了。而对他打击最大的是接连两次他被评上了楷模式的先进人物,他“承受不了讴歌的残暴,讴歌在蹂躏
(4)一下子陷入了精神幻觉之中,这个细节简直就是对阿甘本关于同时代人如何面对“世纪之光”的最佳文学表达。评选和宣传
他"
先进人物在现实中是很普遍的事情,它实际上已经形成了一种制度,能够有效地张扬时代主流精神,完全可以说是“世纪之光”的聚
光点。但阿甘本认为,我们不能仅仅看到一个时代的“世纪之光”
,不要以为我们的时代都被世纪之光照亮了,要知道除了世纪之
光,还有“光中的阴影”,“光中隐秘的晦暗”,只有同时代人“能够管见那些光中的阴影,能够管见光中隐秘的晦暗”。傅睿就是
这样一位有着特殊视力的同时代人,因此当他要被命名为各种先进人物称号时,他才会感到恐惧。那些傅睿的领导或官员们以为只要
给傅睿安上先进的称号,就会让他更加听话了。但事与愿违,因为傅睿未被污染的内心里还保留着知识分子的执拗和纯真,这也就是
同时代人的精神特质。评选先进人物举动反而激活了傅睿内心潜伏着的同时代人精神特质,只不过被激活后是以一种精神幻觉症的方
式呈现出来的。从此,患上精神幻觉症的傅睿反而对正常社会背后的丑陋、悖逆看得更清楚。他便开始了看似荒谬的拯救行动。毕飞
宇在《欢迎来到人间》采取了与鲁迅《狂人日记》相似的叙述策略,以一个精神病患者的人物,担当起揭露历史与现实问题的责任。
这两个精神病患者,被人们视为不正常,但正是他们的不正常,才能发现时代的黯淡与黑暗,他们称得上是真正的同时代人。陈彦的
《星空与半棵树》则为我们塑造了身处乡村的同时代人。小说中的两个主要人物,一个是上访专业户温如风,一个是被组织安排去阻
止温如风上访的基层公务员安北斗。这两个人物一正一谑,一阳一阴,聚合为一个同时代人的共同体。安北斗是一个有才华、有理想
的年轻人,但他并不擅长官场的行为方式,不被领导重视,被安排去做计划生育工作,出现温如风上访事件后,又被领导派去解决温
如风的上访问题,这本来是领导的搪塞、敷衍之举,没承想反而成就了安北斗与温如风这两个与世俗格格不入的人物。他们一个要上
访,一个要劝阻上访,上访和劝访,便成了故事冲突的两面,他们在冲突和对立中逐渐走近了对方,发现了他们原来属于同一类型
于是在冲突中相惜,达成一致。作者通过这两个人物透视社会基层的乱象,使作品具有强烈的批判性。(5)
还可以将一些小说中的人物作为同时代人形象来加以阐释。当然这样的阐释难免有过度阐释的嫌疑。因此有两个问题应该作为阐
释的前提。第一个问题是,应该看到,同时代人的理念并没有成为人们的共识,即使是在思想文化界以及文学界,同时代人的理念也
只是在小范围内流传,同时代人并没有成为人们自觉的思想追求。因此,当我们发现小说中出现了同时代人的形象时,应该知道,这
并不是作家的有意为之,它可能只是作家观察到现实中的相关人事,并敏锐地将其描写出来。这样我们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作家在
写到这类具有同时代人特征的人物时,在价值判断上往往有一种犹疑不决的态度,有的甚至只是将其作为类似于当代文学史上的"中
间人物”来对待。第二个问题是,文学批评界并没有注意到这类人物的共同性价值。
同时代人的人物形象还涉及文学如何塑造英雄形象的问题。当代文学应该塑造什么样的英雄人物以及如何塑造英雄人物,半个多
世纪以来变化也是非常明显的。曾经我们强调了英雄的崇高性和超凡,脱俗性,也塑造出一批在革命斗争中磨炼出来的英雄形象,这些
英雄形象具有一种鼓舞人心的感染力。但是当这种塑造英雄形象的方式走到极端时,则是导致英雄人物越来越远离群众,不食人间烟
火,英雄被神化,甚至被空洞理念符号化,从而远离读者。后来才有了要把英雄从神还原为人的创作倾向。英雄形象变得不仅有义而
且也有情,不仅可敬而且也可亲了,一度兴起的否定崇高和贬低英雄的社会思潮显然对塑造英雄人物形象带来了极大的冲击,英雄人
物形象的光彩也就在文学作品中暗淡了下去。21世纪的一个重要变化是文学再次强调了塑造英雄人物形象的重要性。但是也要看到,
在甜蜜现实主义的引导下,我们的文学热衷于歌颂那些站在时代潮头的风云人物,而我们的文学批评则为这样的人物形象大肆鼓吹。
在这样的背景下,英雄人物形象几乎都成为了时代的代言人。英雄与时代的关系处理得如此顺滑,这并不是文学的正常现象。此时此
刻,同时代人形象的出现就应该是一件值得肯定的事情。其实,当知识分子逐渐被边缘化之后,知识分子发声的方式已经发生了变
化,我们这个时代真正代表着未来的英雄人物也在发生变化,他们不会站在一个众星仰月的中心,而是深扎于大地,他们是大风暴中
巍然不动的岩石,维系着大地的平衡。我们对英雄的敬佩,不再是因为他们的崇高,而是因为他们的倔强。今天的文学正是需要塑造
这样的英雄形象。同时代人完全符合这样的标准,他们就是这个时代的英雄人物。如果我们正视同时代人的文学形象,它将带来文学
的英雄观和英雄审美形态的积极变化。
在文学中讨论同时代人的意义不可轻估。现代著名哲学家雅思贝尔斯高度评价马克斯·韦伯的思想,称赞马克斯·韦伯"永远是我们
的同时代人”。韦伯毕生都在关心现实的政治事务,他的学术思想都是缘起于当时的事件和问题,但他所关心的政治“并不是某些
人、某些阶级碰巧在某一时期进行统治的日常政治,而是整个民族的永久性权力政治利益”。(6)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因此,同时代人
才具有永远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