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网络文学取得长足发展、“网络文学+”已然成为热议话题的今天1,何谓“网络文学”似乎仍是一笔糊涂账2。目下关于网络文学的讨论,其指称对象往往并非同一客体,很多时候都是各抒己见的众声喧哗,而并未有通约之见。不惟如此,在网络文学原初概念尚未取得共识的基础上,网络文学丰富庞杂的历史实践,使得概念本身的内涵聚合及外延离散进一步加剧,因而其复杂性也就变得愈发含混难辨。
复返何谓“网络文学”的元问题,并不是说仅为在理论上解决某个基础难题,以期实现迈出建构网络文学评价体系第一步的意愿,而是说在某种短历史和新现实条件下,重新讨论这一元问题,已然具备了较为充分的要素条件。我们看到近年来,有关网络文学评价体系建设的呼吁日渐高涨3,重新界定何谓“网络文学”,不仅是为澄清业界分歧,为今后网络文学评论研究创造有效共识空间,同时也是为网络文学的未来发展奠定方位性基石。
一“文学+网络”的“网络”构成与形变
厘清网络文学相对短暂的历史和较为驳杂的现实,不能“既往不究”,也不能现实与历史一锅端地混为一谈。我们看到,围绕网络文学到底是不是文学,是怎样的文学,其内在规定性究竟是所谓的“文学性”还是“网络性”等诸如此类问题,持不同立场的言说者各执一端,争议不断——质言之,尽管林林总总的“草根文学”“通俗文学”“商业文学”等外在标签似乎早已让“网络文学”盖棺论定,但实际上,外界看来网络文学内部的高度一致性,其实从未存在。毋宁说,网络文学内部的矛盾分歧、身份焦虑和认同危机,一开始就伴随网络文学始终。
为调和歧见,历经二十年发展的网络文学,在概念定义上,普遍采取的是一个折中策略,即从广义和狭义来进行某种范畴区分:广义的网络文学论者认为,在网上创作、传播、阅读的都属于网络文学范畴4;而狭义的网络文学论者则倾向于认为,网络文学是指在网上连载的长篇类型小说,这从目前具有一定社会影响的各类网络文学榜单也能一窥究竟5。尽管这种广义和狭义的折中能在一定程度奏效,但毕竟是权宜之计,无法弥合不同言说者预设的逻辑前提,二者所指称的对象,无论是广延范围还是内容形态,均存在较大差异。
别有深意的是,狭义的网络文学定义裹挟发展后劲一路高歌猛进,逐渐对广义的网络文学滋生出排他性的歧见:“实现了网络作家写作的玄幻化,这才是网络文学的真正萌芽。”6“玄幻化”的网络文学,凭借探索成功的商业模式大行其道,让“梦想另外的可能”成为文学现实。特别是在长篇连载类型小说进入IP开发领域,亦即狭义的网络文学凭借IP改编让作品价值和影响获得倍增之后,从而返顾自身让这一独特的文体形式强筋健体拥有了更为厚重的肉身,以致于“似乎谈论网络文学而不谈论IP,就是网络文学的无知者和落伍者”7。
公允而论,由网络文学平台(资本)来定义网络文学之一种也并无不可,甚或说遵循商业资本逻辑的网络文学生产,倒愈来愈接近一种新兴文化工业形态。但问题在于,“玄幻化”后的网络文学凭借裹挟资本优势另立山头抢占概念制高点,由此衍生出非此即彼二元对立的定义霸权,这不仅从源头上切断了与早期文体形态的网络文学联系,也危及网络文学自身的长远发展。质言之,以事后的坐大成势而居功自傲地将“玄幻化”视为网络文学本质真谛,无疑抹平了网络文学最初的丰富性和开放性8。
我们看到,也正是立场与所见不同,对“网络文学”的价值判断也就有着根本不同——比如,在作家陈村看来,2001年或标志着“网络文学最好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文学本来海纳百川,有文学批评、散文、诗歌、杂文、小说,但网络文学出于经营的原因,需要把文章写长。这导致类型文学一枝独秀”9。作为传统意义作家的陈村,实际上是以“文学+网络”(literature+Internet)的文学载体网络化逻辑为遵循,希望通过互联网的媒介,散文、诗歌、杂文等传统样式的文学能得以最大程度地传播,从而最大程度地释放当代文学的诸种可能性。而在后来的网络文学网站经营者那里,“与其说2001年是网络文学最好时代的结束,不如说恰恰是最好的时候的开始”。很显然,持论者所谓的“网络文学”跟陈村所说的“网络文学”并不是一回事,而其所谓“最好的时候的开始”恰恰正是前述陈村所谓“出于经营的原因”。
从发生学的角度说,网络文学的创生,最初是全球互联的网络为文学提供了自由便捷的创作、传播及阅读平台。跟音乐上网、电影上网一样,文学也可以上网,在BBS发帖成为彼时文学上网的主导形式,那些备受关注的文学网站,实际上“保持着与传统刊物的某些相似功能”10。不难看出,“文学上网”实际上遵循的是“文学+网络”(literature+Internet)的文学载体网络化逻辑。以文学网站为例,我们更能看出“文学+网络”的文学载体网络化的逻辑肌理。1999年11月11日,当时的头部网络文学网站“榕树下”发起“首届网络原创文学奖”,这里重要的还不是“网络”,而是“原创”,换句话说,在提倡“让平凡人执起笔来”的主办者那里,彼时所谓的网络文学,说到底还是传统样式的文学“借网重生”——“榕树下”创始人则说得更干脆直接:把网络文学改成“文学在网络”..1更贴切一些。而无论是受制于网络技术本身,还是出于经营策略的考量,“榕树下”以BBS帖文形式所呈现的网络文学形态主要还是各种随笔、散文、诗歌以及中短篇小说,而今看来实际上是“以‘人民写,写人民’的自主方式丰富和延伸着文学的既有特性”..1,从陆幼青的《生命的留言——〈死亡日记〉全选本》到安妮宝贝的《告别薇安》等不一而足。“榕树下”的意义,不仅在于将BBS贴文这一网络文学呈现方式发挥到极致,更重要的是,BBS模式时代网聚了网络文学数以万计的作者读者群。..1“榕树下”为代表的文学网站所主导的“文学+网络”的文学载体网络化逻辑,在后来的研究者那里同样可以得到印证:“当网络托起文学,文学将获得新生。”..1但有意味的是,对于以“网络”(Internet)新瓶装“文学”(literature)旧酒而名曰“网络文学”的做法,很多传统作家则不以为然。..1
有必要指出的是,一开始所谓的“网络文学”,其所寄身的“网络”也并非不证自明——internet并不完全等同于Internet。..1单就internet的表现形态而言,“网络”自身也经历了屡次多轮的改头换面。从最初的门户网站到搜索引擎,从视频游戏到内容社交,再到如今的移动互联网等,国内互联网站的壮大,除了得益于互联网技术的迭代以及行业成长因素外,国内资本市场和风险投资的日臻成熟,也是一个重要的促成因素,或者说互联网行业的繁荣本身就是资本市场参与运作的结果。网络文学网站正是在互联网广泛应用不同领域的直接产物。..1换言之,基于不同技术参数的网络同样不可同日而语,网络自身也同样需要不断自我更新。
如果说文学触网之初,还只是网络的形式影响文学的内容,那么当作为形式的网络裹挟一种具有生产性的历史动能反身决定文学内容时,网络的形式就不再是单纯的技术因素那么简单了。“市场与法律的不同结合方式,影响着现实的生产方式与生产关系,从而决定了哪些可能性会成为未来的历史,哪些可能性可能因此消失。”..1就网络文学的“生产方式”而言,作为网络科技的“技术”,不再是唯一甚至也不再是影响网络文学生产的最重要因素..1。进一步,随着“网络”的构成因素日益多元而丰富,不惟“市场”与“法律”存在不同结合方式,“技术”与“读者”“作者”,“文学制度”与“文化产业”“社会习俗”等都不同程度参与到网络文学的生产过程中来。
以某种后见之明观之,作为一种全新文学形态的网络文学(狭义),其簇生并非仅借助于一种新的传播媒介那么简单。“网络”作为一种质的规定性,对文学的生产(创作)、传播、阅读、评价等的确有着革命性的变革,但这种变革并非一蹴而就,即便将“网络性”视为网络文学的独特属性,“网络性”本身也需要予以确切的澄清。..2正如詹金斯所言,媒体融合并不只是技术方面的变迁这么简单,在他看来,融合改变了现有的技术、产业、市场、内容风格以及受众这些因素之间的关系,改变了媒体运营以及媒体消费者对待新闻和娱乐的逻辑,融合所指的是一个过程,而不是终点。..1在网络文学这里,网络“融合”的过程性,即未完成性和开放性似乎体现得更为典型:主体由单一到多元,形式从简单到复杂,效果从物理拼贴到有机合成等。事实上,在网络文学兴起之初,就有论者敏锐地预见到,随着网络的普及和网络化进程加速,“‘文学’和‘网络’的物理性拼合,就会发生生物性的嫁接变化,发布方式和技术反过来会影响创作方式和思维,出现新的文本,新的样式,新的品种”。..2而今看来,这一预判的确具有一定的先见之明。
虽然有了互联网,可以在网上发表和阅读文学作品,但在没有任何约束或吸引力的条件下,作者的网上创作和读者的线上聚集,基本上凭个人的兴趣爱好,“阅读者是不固定的,甚至可能是无限的”..2,这种松散随机式的网上创作阅读流动性大,不具备集约优势,换言之,“人多”并没有转化成“势众”的资源。2001年,中国玄幻文学协会(CMFU)成立(起点中文网的前身),书城/书库模式取代之前的BBS模式,则标志着中国网络文学规模化、商业化道路的起步,网络文学“新的文本,新的样式,新的品种”应期而至。2003年业界推行的VIP收费制度,则将作者—平台—读者以付费交易的准契约形式固定了下来,换句话说,VIP收费制度让作者—平台—读者构成了一个相对稳固的利益关系网。特别是当数以亿万计的普通读者转变为具有消费能力的粉丝,“读者”由被动接受,开始转变为介入性参与创作互动,以至成为网络文学生产的一个重要环节时,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等闲视之了。有论者认为网络时代经典的认证者不再是任何权威机构,而是大众粉丝:“网络经典更是广大粉丝真金白银地追捧出来的,日夜相随地陪伴出来的,群策群力地‘集体创作’出来的。”..2
我们看到,生成狭义网络文学的先决条件是形成一个相对稳定的新型作者—读者及读者间的关系网。BBS模式转变为书城/书库模式,长篇连载故事开始在网上兴起,网络文学书写呈现模式的变化,不仅是商业模式的升级迭代那么简单,而是内部结构逻辑有了根本变化。连载意味着将网络写作当作“自觉的行动”,或者说“将网络写作同自己的生存方式联系在一起了”。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论者进一步敏锐地预见到,网络文学要发展,“离不开一批自觉的参与者,而且终会在众多参与者中诞生优秀的网络写手”..2。换言之,此时的网络(Internet)不再仅仅作为文学的载体,而是作为一部分文学网民的“生存方式”的一种选择,是作为具有网感的文学爱好者们写作实践和阅读经历发生的一种网际联结(network)。因而,此时的网络文学之“网络”实际上已经被内在地改写——而作为Internet的网络的升级迭代,又反过来让作为network网络的联结更为紧密,也更为复杂。..2质言之,如果说“文学+网络”像是一种标量合成或物理叠加,那么到“网络+文学”,当“网络”成为一种聚集资本意志、技术导向、政策法规、行业积淀的综合装置时,所谓的“网络+文学”就成了一种不同参与主体的有机融合与互嵌共生。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伊格尔顿才所言非虚:文学根本就没有什么“本质”,而不过是被特定历史时期的物质实践和社会关系之网“构造”出来的。..2换句话说,作为具有生产性的“网络+文学”之“网络”已远不止所谓“赛博空间”(Cyberspace)那么简单。辨析“网络文学”,充分打开网络文学的讨论空间,展示这一认识装置内在的分歧,不惟探究究竟是“文学+网络”还是“网络+文学”谁为功能主体显得尤其重要,容易被忽视的作为合成语法规则的“+”,也同样值得我们高度重视。
二“网络+文学”的“文学”渐变与溢出
从“文学+网络”到“网络+文学”,不同形态的网络文学,其功能主体有着本质不同:“文学+网络”的“文学”是传统意义的文学,“网络”则是技术传播意义的网络(Internet);而“网络+文学”的“网络”则已不再是单纯技术意义的Internet,毋宁说它已经化身为具有某种主体性和生产性的Network。质言之,“网络+文学”的“网络”不再仅是一种纯粹的技术手段,而成了集政策导向、资本力量、技术手段、行业积淀于一体的功能主体集群。而恰恰也正是在这种逻辑前提下,“网络文学”大致分化出两种叙述路径:即文学性的网络化弥散,和网络性的文学化延展——这或许也是“网络性”的应有之义。
如若武断地割裂开“网络+文学”与“文学+网络”渊源,则既不符合网络文学的历史生成事实,也不符合网络文学内蕴的主体精神。如前所述,被书城/书库模式取代的BBS模式,不仅在于网聚了网络文学最初的人气,更重要的是为后来者提供了诸多可资借鉴的经验模式。比如读者的跟帖,一开始只是某种单一的反馈评价机制,但随着开放性聚集的跟进读者越来越多,跟帖机制事实上逐渐确立起了网络文学的读者中心本位,BBS的读者跟帖“成为后来以读者为中心的文学导向的滥觞”。..2即便是VIP收费制度盛行之后,平台也依然承认网络文学的用户留存和培养是从“论坛继承过来的”。..2
BBS模式之于网络文学的意义,其实还不仅止于为后来的网络文学形态提供了广泛的作者和读者基础,更重要的是它重塑了一种有别于传统文学样式的作者—读者关系以及读者间的关系。波斯特(Mark Poster)通过分析“网际互动”,总结出“网际互动”不同于“现实互动”的四大特点:(1)引入了游戏身份的新的可能性;(2)消除了性别提示,使人际交往无性别之差异;(3)动摇了业已存在的各种等级关系,并根据以前与它们不相干的标准重新确立了交往等级关系;(4)最为重要的是,它们分散了主体,使它在时间和空间上脱离了原位。..3具体到网络文学这里,一言以蔽之,BBS模式不仅培养了数量可观的具有网感的作者和读者,同时也初步奠定了一种新型的文学交流模式:在这种新型文学交流模式中,读者成了用户(客户),而作者似乎变成一种阅读服务提供者(商)。
当然,“网络+文学”形态的网络文学,确实有着不同于传统写作的网络特性。发轫于“文学+网络”形态的读者本位的网络文学,到“网络+文学”形态的网络文学这里则进一步细分化,“读者”首先从性别上予以区分,因而有了“男频”“女频”一说..1,而基于读者的不同性向区分的网络小说,在价值预设、审美趣味、世界设定等层面均有较大差异。当然,最根本的是,“网络+文学”形态的网络文学拥有一套较完整的独异生产创作准则。比如类似于游戏“跑团记录”的“跑团小说”(比如像《天变——崇祯二年》),“跑团小说”与一般意义上的网络接龙小说有一定的相似性,二者有着相同的开放式结构:可以有多个主角或多个结局,都是一部小说由集体多人参与,保持着情节上的某种连续性。在“网络+文学”形态的网络文学这,“写文”或“写网文”的“金手指”“梗文”“打怪升级”等一系列书写规则和语法,“YY小说”“爽文学”等精神谱系的描述,实际上也是到了长篇连载玄幻类型小说兴起之后,才逐渐自成系统并不断实现自我更新。从这个意义上说,宽泛意义的“玄幻”,不惟是“网络+文学”形态网络文学的一大标记,同时由幻想(玄幻)类型衍生出都市重生、东方玄幻、历史架空等诸多次生类型——以幻想为方法的玄幻题材除了是一种类型之外,又何尝不是一种类型小说的方法?
在逐渐形成一套相对成熟的生产机制后,“网络+文学”形态的网络文学开始跑马圈地,开辟出一片完全不同于传统文学的版图来。不妨以后来声名鹊起的唐家三少为例:他的网络文学创作之路始于2004年,2004年开始在读写网创作处女作《光之子》,后转战幻剑书盟。2005年,唐家三少成为起点中文网签约作家,而真正的成名是始于2008年创作的《斗罗大陆》——天蚕土豆的《斗破苍穹》也是2008年问世,2008年或标志着“网络+文学”形态的网络文学阅读进入了移动端时代,高度类型化的写作模式迎来发展的井喷期。表面看来,就创作内容而言,唐家三少们的成名,似乎是依赖于编写故事的深得人心,但更根本的前提,还是有赖于由“网络+文学”而来的一套网络文学生产经营机制,为类型文学的大行其道铺平了道路。换言之,如果没有收费制度、签约制度等为依托,类型文学能在多大程度上凭借互联网产生规模化经济效益是大可存疑的。而不唯如此,随着资本的进场以及IP开发的深入人心,“网络+文学”形态的网络文学越来越流于行业细分和市场细分。
当然,作为“网络+文学”形态的网络文学,其成熟的标志,不仅在于内部有一套相对规范的生产规则和操作流程,以及作为泛娱乐文化产业所衍生的规模经济效益,同样重要的还有来自政府职能部门和学院研究机构所给予的制度性认同:2014年江苏三江学院在全国率先开设网络文学编辑与写作本科专业方向,2015年正式招生;2017年初,上海视觉艺术学院与盛大文学在上海宣布,联合创办中国首个网络文学本科专业..2;同年11月,阅文集团与上海大学展开创意写作学科产学研合作,网络文学第一个创意写作硕士点正式成立。2017年底,中国作协成立专门的网络文学中心,主要负责网络作家联络服务、网络文学研究评论和管理引导、有关文学网站和社团组织及各级作协网络文学工作的沟通联络等工作。..3而差不多同时,行业职称评审系统也将网络文学从业者纳入视野,这标志着作为新兴职业、新兴行业的网络文学,已经得到政府和社会的制度性认可。..3
“网络+文学”形态的网络文学获得社会的制度性认可,并主导着目下网络文学的基本生产格局,但这并不意味着“网络+文学”形态的网络文学因此而拥有“网络文学”的概念垄断权,更不能以此锁闭“网络文学”未来的无限可能。而尤有必要指出的是,当我们说长篇连载类型小说是“网络+文学”形态的网络文学主要表现形式时,不能忘记“文学+网络”和“网络+文学”两种不同形态的网络文学,同样也是在一种“类型”的意义上来进行区分的。换句话说,这两种不同形态的网络文学,并不意味着有泾渭分明的严格界线。..3
结语:Wangluo literature,何以可能?
网络文学的理论空间,概源于网络文学自身。也就是说,一方面网络文学独特的历史实践,为网络文学理论提供了诸种经验材料,网络文学理论的可能性进路即在于诸种经验材料的抽象统摄;另一方面,网络文学徐徐展开的现实,还远未到盖棺定论的时候,这也就意味着,网络文学的概念延展和理论构成,必定是一个开放的生成过程,换句话说,网络文学理论的有效性,某种程度也取决于其面向未来的自洽与适配。“变化是网络文学永远的主题”..3,目前唯一能确定的是,讨论网络文学的基本概念和理论范畴,我们既不能抛开“网络”谈“文学”,也不能离开“文学”谈“网络”——这既是网络文学理论生成的方法论,也是网络文学确立自身的本体论。
从历时角度说,没有“文学+网络”形态的网络文学,不可能有“网络+文学”形态的网络文学,反之,在共时的意义上,有“文学+网络”形态的网络文学,也不一定必然会产生“网络+文学”形态的网络文学。问题的难点在于,在汉语的表达形式上,Internet literature跟Network literature都可叫“网络文学”,但很显然,literature跟Network最多只是在语义等值的意义上翻译了“网络”的意涵,“网络文学”之“网络”本身的独特中国文化特征则付诸阙如。而同名为“网络”,Internet与Network的内涵有着本质差异。..3
众所周知,Internet缘起于美国,Internet自诞生之日起就有着原始的超文本特征..3,1994年中国与Internet实现全功能网络连接——“网络文学”的命名本身即是跨语际实践的产物,西方超文本意义的Internet literature跟中国引入Internet之后Internet应用于文学创作传播领域的“网络文学”有着本质不同的内涵和基因。换句话说,Internet literature的跨语际传播首先是跨文化旅行,理解中国的网络文学,势必要克服“网络文学”这一术语在跨文化旅行中的变异。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在何种意义上能“发明”一种“网络文学”称谓,同时可涵容两种不同形态的网络文学,也就成了当务之急。而问题的另一面是,从当年作为个人主页的“榕树下”,到如今近数十家网络文学网站上市运营,从甫一开张的零敲碎打,到如今数百亿的产业规模,中国的网络文学研究者们不仅要向世人解释什么是“网络文学”,同样也要解释网络文学为什么在中国风景这边独好?..3正是在这里,一种包含着中国主体性的文学命名呼之欲出——Wangluo literature,将“网络”直接音译为汉语拼音的“Wangluo”,不仅揭示了“网络”构成的复杂性,能在最大程度涵括“Internet”“network”“net”等不同词汇的题中之义,同时也是一个朝向未来的未尽能指,并在世界文学的意义上暗示了Wangluo literature这一特殊文学形态的独有“地方性”。
从“文学+网络”到“网络+文学”,并不意味着网络文学的发展轨迹严格遵循线性发展历程,即便是“网络+文学”形态的网络文学形塑网络文学话语主导权的今天,“文学+网络”也依然作为一种有益的补充,丰富着网络文学的内容形态。而随着构成“网络+文学”之“网络”主体力量和势能的不同变化,网络文学平台(资本)主体也未必永远包打天下。可以预见的是,这两种形态各异的网络文学,仍将长期互竞共存——也恰恰是在这种互为补充的格局中,网络文学的自我更新才能维持自身的开放性从而朝向充满未知和可能的境地迈进。